鱼啊余未凉

是个好人。

被束缚的亡灵与三流的作家

一、
“敬人敬人!今天这篇写得不错呢”英智满面笑容地说,“少年少女的青涩感把握得很好,就像既不加糖也不加奶的红茶,虽然有些苦涩但清新的感觉总会让人忍不住心动呢。”
他一边赞叹着一边飘到敬人的身边,“原来比起写自己的故事,敬人你更适合翻写别人的故事呢。”
敬人皱着眉头挥挥手说:“别把我讲的跟个剽窃者似的,我可是经过“原作者”同意的。”
英智呵呵地笑起来,继续阅读敬人刚写好的小说。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只有莲巳敬人一人的影子。

天祥院英智是“妖怪”——不作恶的那种,被一直束缚在某一个地方的那种。

“说我是妖怪可真过分呢,我生前好歹也是读书人呢。”
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面对敬人错愕的表情英智如是说。
敬人坐在出租屋的门口,取下眼镜,揉揉胀痛的眼睛和突然死机的大脑,打算好好理清一下自己的思绪。
他是寺院出生的孩子,但这也不意味着他能接受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存在啊?况且这个东西还是男性?还和他说话了!还说的日语!
敬人拍怕脸,心里默念一百遍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。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,可是越想脑子越是一团浆糊。
今天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冲动最糟糕的一天! 敬人如是想。
直到现在他在冲动之下一共做了三件事:一.离家出走;二.随便租了个便宜的公寓;三.刚刚出门的时候把钥匙丢在里面把自己锁在了门外。
无可救药,莲巳敬人你今天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!
不得已,只好又找房东来开门。
房东是个和蔼的老头,敬人趁机问他:“大叔,这里的房价这么便宜……为什么没有人来租呢?”
他假装语气轻快,问得毫不在意。
房东一愣,然后不好意思地说:“哎呀小哥,当时看你气冲冲的来租房子就没有跟你说,想着你们年轻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些——这个房子啊,它“不干净”。”
敬人不动声色地震了一下。
房东接着说:“我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住在这里的人都说晚上偶尔会听见一些声音,家里的摆设会莫名其妙的被移动了位置。上一个租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发现自己的东西总是被挪动,气愤地退了房,连押金都没有就走了呢。”
房东打开门,敬人走了进去,他看见那个半透明的男子还是站在那里,微笑着看着他们。
“不过我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吧,毕竟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害到谁不是。”
房东说完便离去了,留敬人一人和那个男子眼对眼。
半晌,敬人还是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。
“咳咳,看来房东他看不见你。”
“嗯,你是第一个看得见我的人。”
“其他房客都没有发现你吗?”
“嗯……上一任房客我以为他看见我了,因为在我企图把他的洋娃娃推到在地时,他突破扑过来抓住了娃娃,吓了我一跳呢。后来发现他只是听觉敏锐罢了。”
“为什么一个男人会玩洋娃娃……不过你这家伙的性质真是恶劣呢,恶灵吗?”
“呵呵呵呵,如果我是恶灵的话你应该早就死了呢。”
“唔……”
“不过我并不希望这样呢,如果你死了,这里肯定会被认定为凶宅,肯定不会再有人来住了,说不定会被推平呢。
唉,我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。”
男子垂头丧气地皱起眉头。看到他那副模样,敬人不由得感到心里不舒坦。
“那你……”
敬人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走到男子的身边,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,结果发现他的手完全穿过了男子的身体。
“怎么样,是不是就和空气一样呢?很不可思议吧。”
敬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,又抬头看着男子。
他很高,比敬人还高几厘米,身材消瘦,淡金色的头发,水蓝色的眼睛,十足的美男子。他穿着白色的立领衬衣,外面披着豆灰色的和服外套,带着藏青色的围巾和黑色的硬沿帽,围巾上还别有银质的白色樱花——一幅大正时期的书生打扮。
“……上百年了呢。”敬人喃喃道。
“是呢,我已经是可以搬入博物馆的老家伙了吧。”那人打趣地说。
“哼,和博物馆里那些上千年的藏品比起来你还是太年轻了。”说完敬人就后悔了,他怎么会跟一个幽灵吐槽聊天,如果被别人看见了一定会把他当成疯子的。
看着敬人的脸一会白一会红,那人止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你可真是有趣啊,我好久没有遇见你这么有趣的人了。”
“被一个恶灵说有趣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“唉,既“妖怪”之后我又变成“恶灵”了吗……虽然心有不甘,但我可是死的很平静的。”
“你……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?”
“嗯,记得哦。不过就是躺在房间里一口气没有提上来,没几分钟我就发现自己飘在了空气中,身下是自己痉挛至扭曲的身体……
其实我生前大部分的记忆都还在哦。呵呵,之前被我吓走的房客的故事我也记得哦。”他扮了个鬼脸,“怎么样,要不要坐下来歇歇,听我讲讲故事?”
“你是青灯行吗?”
虽然语气不佳,但是敬人还是听话的坐在了地上,那人呵呵地笑道:“我的故事可比她多多了。而且我并没有诱惑你,是你自愿的哦。”
“啧。”
“呵呵呵呵……那么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。
我叫天祥院英智,不是妖怪,不是恶灵。只是一个想找人聊聊天的可怜的家伙罢了。”

2.
于是,敬人和英智住在了一起。
敬人发现这个家伙虽然有些孩子气,但多少还是懂得礼节,即使是漂浮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物体,但举止都很得体,据他说,他生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。
“所谓的“大户人家”也不过是通过港口生意发了点小财的暴发户罢了,百年之后并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家族不是。”英智淡淡地说。
“那时候这个地方大多人都是贫农,我的祖父看准了时代的变化便丢掉锄头跑到港口去做生意了,赚了点钱就又回来置田买地修房,房子修的很大,还用围栏围了一圈,恨不得告诉方圆百里的人他很有钱。”
英智摇摇头,眼里尽是无奈。
“托他的福,没人感接近我们的房子,无论是大人还是顽童都会理这里远远的。原先我还能去街上找同龄的小孩玩耍,后来由于总是生病,家人干脆就把我锁在了房里。我经常趴在窗台上看街道,通过那四四方方的,盒子大小的窗户看到的事物就是我的全部世界。
我本想呼唤几个小孩来聊天,可是还没有等他们回复我,就被旁边的大人带走了。后来我所能看见的就只有脏兮兮的泥巴路了……
唉,我短暂的一生啊~
喂敬人,你有在听我说话吗?”
英智飘到敬人的面前,后者整被杂志社的退稿搞得焦头烂额。
“听到了听到了,你都说了多少次了。”
“哎呀,看来普通的故事已经不能引起你的注意了呢。想当初你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可是痛哭流涕,搞得像我是个罪人一般。”
“你!我再一次对你的性质表示怀疑。”
敬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英智,而英智还是笑呵呵的。他实在太开心了,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,他都从来没有和谁有过如此之久的交谈。他是太孤独了,以至于即使对方对自己表示的是厌恶、是不耐烦,他也觉得这是一种幸福。
敬人不再理会英智,他知道他没有恶意,他只是个爱撒娇的孩子。
但现在摆在敬人面前最严重的事情,就是他的文章根本发表不出去。他本想要做个小说家,于是从家中逃出,拒绝了亲友的援助,想要用自己的文章来养活自己,以展示他的能力与决心。
可事与愿违的是他的小说并没有得到多少嘉奖,寄出去的稿子一一被退了回来。
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,编辑部只是寥寥的评论了句:不够触动人心。
人心这个东西是最复杂和麻烦的。
小孩子会怜悯一条过往的弃狗,而大人只会关心手头的钱;少女向往冒着粉泡的爱情,而妇人只担心丈夫在外有没有情人。谁会被谁打动?谁又能触碰到谁的心底?没有经历的人无法“身同感受”,写出的东西自然无法从心底打动他人——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触动。
敬人气恼的将原稿丢在一边,趴在书桌上小憩,心里盘算着这个月要怎么节省伙食费,不然交不了房租就得狼狈的回家了。
大概睡了十几分钟,敬人就听到有人在叫他。
“敬人?敬人!敬人~”
是英智,他触碰不到敬人只有换着花样的不停呼喊。
“……唉你真的是体弱多病?明明比我有活力多了”敬人不情愿的起身,他如果再不起这个人可以喊他一个晚上。
“呵呵,这点我还得好好感谢“死亡”,送给我了无限的精力。”
“……什么事?我现在没有什么精力听你讲故事。”
“地上的那些文章是你写的吗?”
“!你看见了?”
大意了!居然忘记房子里还有一个识字的家伙!
英智笑着点头,他说:“嗯,摊在地上的都看完了。有些被遮住了看不见,所以叫醒你帮我挪开一下呢。”
“啧,我是你的书童吗?”
“呵呵,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书了,看到敬人写的东西很惊讶呢。”
“想笑就笑吧,反正这些都是没人要的东西。”
敬人蹲下身,把地上的纸张收拾好准备拿去丢到。
英智说:“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?”
敬人说:“如果哪天我饿死了没人陪你说话这就更残忍了。”
英智一惊,他说:“你是在……关心我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哎呀,脸红了。”
“闭嘴!一旁呆着去。”
“呼呼~”
“啊无可救药!看到你这样更生气了!”
“那……你来打我一拳吧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记得母亲说过,如果你的朋友正处在愤怒或者哀伤中,就给他一个拥抱吧——但是现在的我没有办法拥抱你——啊被男人拥抱感觉会很奇怪吧——那你就来打我解气吧,现在的我是感受不到疼痛的。”
英智笑着闭上眼,张开手臂,等待着敬人的拳头。
敬人扶额,道:“你这家伙……无可救药。”
他走到英智的面前,伸出手敲了敲他的头说:“既然你把我当做了朋友,那我怎么可以做殴打朋友的事情呢。
我的母亲告诉我,如果遇到脑子不清晰的小鬼就敲他的头让他清醒一下——
笨蛋。”
敲击空气其实是没有任何感觉的,但英智的存在不仅仅是空气,他更像一种有颜色的介质,虽然伸手就能穿过,但是每每触碰到他时就会感觉手被附上一层薄膜,手心会痒痒的,弄得心里也泛起一丝骚动。
英智也惊住了,在他的记忆里好久没有人敢对他这样。
生前他是病弱的大少爷,父母忙于生意,家里的仆人除了每日送餐也不会进入他的房间。没有兄弟也没有玩伴。
有次他趁人不备偷偷溜了出去,在街上遇见一个佩刀的武士,两人交谈甚欢,除了书本上的知识,他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。所以在谈到一些常识性的事物时,英智一直在被那位武士骂“笨蛋”。但他都笑着接受了,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,太珍贵了。可是还没等到他问那位武士姓名时,他就被家里人发现抓了回去。
就像被狗尾草扫过心间,混合了开心、难过、兴奋、怀念等复杂情感的奇异感觉瞬间涌上英智的大脑,他想要控制住自己表情,于是咬着下唇,蹩着眉头,结果反而做出了更怪的表情。
敬人被吓了一跳,他说:“哇你怎么了?要变身了?”
“说什么呢!笨蛋吗!”
“……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说我是笨蛋呢。”
“那我算是夺走了你的“第一次”?”
“……我还是回家一趟把驱邪工具拿来吧。”
“哈哈哈,你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啊。”
敬人从未看过这么难看的笑脸。
“我不知道你这种存在会不会有眼泪,但是如果想哭的话,就哭出来吧,反正除了我谁也看不见。”
“真讨厌呢敬人,我可是男人哦。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哭呢。如果我还活着早就跟你打一架了!”
“哦~和你这种大少爷打架我还是有赢的把握的。”
两人说着、笑着,直到白昼将至,精力不支的敬人倒下就睡着了。
英智飘到他的身边,他伸出手想要摸上他的脸颊,但他的手并不能直接触碰到敬人,只能隔上几厘米,感受从他的脸上传来的温度。
啊这就是“人”的感觉吗,失去太久了,都忘了这种温暖的感觉。如此真实,令人怀念。
他静静地看着,直到太阳升起,阳光透过他的身躯,在敬人的身上洒下炫丽的光芒。

3.
敬人的工作危机依旧没有被解决,接二连三的退稿打击的他开始怀疑人生。他偶尔会把文稿拿给英智看听听他的意见。英智的意见大多比较玄乎,比如“这里的感情应该再热情一点,就像刚冲泡好的红茶一般滚烫!”或者“这两个人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啊,就像一杯香甜的红茶配上掉渣的豆饼一般诡异。”
敬人说:“你是不是很喜欢红茶啊?”
英智说:“是啊,但是医生说对我身体不好所以不准我多喝,结果现在死掉了,再也喝不着了。早知道以前就多喝点了。”
“你应该听医生的话,多活几年,说不定会更好。”
英智摇摇头说:“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不是还活着。敬人,你还是太年轻了。”
“其实你和我差不多大吧!”
“嗯~我可是被束缚在这里上百年的老爷爷哦。”
“老爷爷就应该和我一样和煎茶。”
“哦呀,你承认你是老爷爷了!”
“……”
敬人已经放弃反驳了。
他叹了口气,继续思考下一次投稿应该写什么。但是铅笔在稿纸上停留了数十分钟后依旧没有写下一个字。
英智飘过来说:“还没有想好写什么吗?”
敬人说:“是啊。连我自己都没法打动的文字,写什么都没用。啊我这个三流小说家……”
“那……不嫌弃的话,要用用我的故事吗?”
“诶?”
“我是说,你要不要用上我的故事。我给你讲的也好,我的亲身经历也好,你不是挺喜欢吗?那些故事足以打动你吗?”
“……”
“没事我同意了,”英智狡黠的眨了眨眼睛,“你若能把这些故事成功的写下来,传播出去,也算是证明了我的存在”
敬人叹了口气,他说:“你的存在感太强了,被你欺负过的人不少吧。”
英智叹口气道:“我哪有啊,我只是明明只是想让他们看看我以表示友好,结果……嗯,正好,我给你讲讲上一位房客的故事吧。
一个带着洋娃娃的设计师,自诩是个艺术家,偶尔还会有个双色瞳孔的孩子来找他,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搭理他,总是用腹语回应他,假装是那个洋娃娃在说话……”

不得不承认的是,英智很会讲故事,总能抓住听客的注意。敬人心想,如果他没有早死的话,如果他是被困在家里的大少爷的话,他一定会成为很棒的男子落语演员。
敬人把这些故事稍加修饰后便寄给了杂志社,在喘喘不安的等待了数日后,杂志社的编辑终于给他打来电话说这次的故事非常棒,希望他能写的更多。
敬人喜出望外,他告诉了英智,而对方只是浅浅一笑,他说:“太好了,敬人能继续待在这里了。”

敬人的小说写的很顺,收到的约稿也越来越多,但他依旧会去询问英智的看法,从他的故事里吸气灵感。
英智开玩笑说,这样好像我是你的军师呢。
敬人说,那我宁愿把你当皇帝一样供着。
“哎呀皇帝吗……”英智若有所思的说。
“那岂不是又会被困在高墙之中吗?即使坐在最高的位置上,我依旧不能看清世事啊。
与其如此,我宁愿做个浪人,在世间无尽的流浪,最后死在路边,直到最后满眼都是美丽的世界。”
两人陷入了沉默。
其实敬人本意不是如此,他并不想把英智困在哪里,相反的,如果可以,他想让英智走出这个房间,去真正的看看他生前没有体会到的世界,而不是沉浸在由他的只言片语组织起的幻想中。
他很同情英智,生前已经很不幸了,为什么死后还要被困住呢,他的心里存积了多少的羡慕、多少的嫉妒、多少的怨恨呢?那他为什么又能笑出来?他为什么没有化成厉鬼去诅咒有自由之身的人呢?
他保持着孩子般纯真的笑脸,隐藏着上百年的悲怨。
——说到底,他依旧爱着这个充满不公的世界。
敬人想要供奉他为皇帝,就是因为英智有这般的“爱”。即使是“死亡”也不能消磨掉的“爱”。

“英智,我……咳咳咳咳咳!”敬人刚开口打算解释,却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“敬人!敬人!!”英智急切地叫起来,他飘到敬人身边关切的看着他。
“怎么了?为什么突然咳的这么厉害?”
“没事,大概是最近总是熬夜吧。要注意下调养生息了。”
“……敬人你真是个老爷爷呢。”
“啧,你以为怪谁啊。”
英智还想要说什么,敬人的电话响了,是杂志社的编辑,似乎是工作上的问题要敬人马上到杂志社去一趟。
敬人挂掉电话后转身准备离去,出门前他对英智说:“我对我刚才让你产生误解的措辞感到抱歉,有机会我会解释给你听的。”
说完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,英智说:“今天,别去了吧。”
敬人挥挥手,说:“因为你的故事我好不容易才能走上正轨,不能浪费这机会。
唔……为什么你看起来颜色深了一层,是家里的灯泡不够亮了要换了吗?
对了我会买罐装红茶的。你就看着我喝吧。”
“敬人真是坏心眼。”
敬人关门离去,英智站在门后,看着自己的隐约有了切实模样的手,他说:“啊啊,活着真是太好了……”

4.
敬人咳嗽的越来越厉害,身体情况日渐下降,身边的朋友很是担心。
一日他遇到了高中的玩伴,鬼龙红郎。
虽然看起来是个凶神恶煞的肌肉男,但是红郎却在高中毕业后直接去了服装学院学起来裁缝,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。
“哟,莲巳家的少爷,好久不见你怎么这么狼狈?脸都和你的头发一样绿了。”
“咳咳咳,鬼龙?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
“我还想问你呢,你不应该在家里烧香念经吗——和我同居的家伙负责给这里的杂志做封面设计,我来替他拿样刊,他不喜欢来人多的地方。”
“哼,不过是个家里宅吧。不过居然敢跟你同居,我也敬他是条汉子。”
“你这人的嘴还是这么不饶人。”
“哼哼,怎么样,还想像高中那样被我连续训斥一小时吗?正好,我现在满肚子的火气没有地方发泄……咳咳咳咳咳咳咳咳!!”
话刚说完,敬人就猛烈的咳嗽起来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,他扶着围栏蹲下身,喉咙里全是恶心的铁锈味。
“喂!你没事吧!我送你去医院吧!”红郎吓了一跳,在他印象里敬人虽然纤细但并不病弱,高一的时候还和学校里的不良少年们打过群架。
敬人喘着粗气挥手表示不用,等他喘过了气,他站起身道:“抱歉让你看到这么惨的模样了。不用担心,只是最近必将忙没有休息好罢了。
我先回去了,下次有机会再联系吧。”
敬人慢慢的从红郎身边走开,边走边咳,他将风衣裹紧但依旧感到寒冷。
红郎看着他的背影心想:这个人有这么瘦吗?

回到家中,英智正趴在地上看敬人给他打发时间用的书籍。
敬人说:“喂英智别趴在地上,会感冒。”
英智说:“敬人就像老妈子一样呢……再说了我怎么会感冒呢。死掉的人还要感冒也太悲惨了。”
敬人无言以对。他只是想多和英智说说话。最近敬人新出的小说集大受欢迎,他每天都要去参加各种商业活动,早出晚归很少能和英智说上话了。
其实敬人心里很不是滋味,因为他的成功完全是依靠英智的故事,如果不是他的存在,他现在不是饿死在这里,就是狼狈的回家继承寺院。
而现在他却顾不上英智,每每回家看到英智一脸寂寞的坐在窗前时,他都感觉自己像是抛弃了结发之妻的负心汉一般。不过还好英智他不用睡觉不能出门,这样敬人每天还能和英智一句早安、道一句好梦。
敬人发现自己对英智越来越重视,从原先的战战兢兢的磨合到你说我槽的相处,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哪怕是一天见不到英智就会感到非常的不安。
他不知道英智这种存在还能保持多久,虽然据他说自从死后就一直待在这里,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地灰飞烟灭。
——或者敬人突然有一天再也看不见他了。这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况。
要超度他吗?敬人不是没有这样想过。对一个被束缚在人间上百年的亡魂来说,超度他,让他转世,希望他下辈子能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,即使不富裕,但是身体健康,能像个男孩一样打闹——无疑是英智最好的归宿。
敬人不可能陪英智一辈子,即使他一辈子不搬出这里,不娶妻,不生子,但他终究会死。他一死,又有谁来陪伴英智呢?一百多年了,他是第一个能看到英智亡魂的人。那下一个人又什么时候能出现呢,难道又要让英智再等一百多年吗?
敬人舍不得,他舍不得让英智继续无限的等待,也舍不得让英智对他人敞开心扉。
这些故事只能让英智说给他听,这些故事只属于他们。
敬人想对英智说些什么,但是突然胸口发出像被铁锤撞击般的疼痛,敬人一口气被提上来,扑倒在地,耳边传来了英智的尖叫:“敬人——!”
恍惚间,他似乎感受到了一双冰凉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,这种触感很是真实,水蓝色眼睛的青年神色慌张的看着自己,薄薄的嘴唇一张一闭呼唤着自己。
啊真好呢英智,你若能以人类形式存在,真是太好了……
神明啊,即使这只是黄粱一梦,也请这个梦再久一点吧。

等到敬人清醒已是黄昏时分。
敬人睁开眼睛,头还有些晕眩,他挣扎着起身,抬头,看见了站在窗边的英智。
他沉默地站在那里,侧着身子,偏头看向窗外,敬人看不见他的脸。过了一会,他开口道:“敬人,你……搬出去吧。”
“什么?你突然间说什么?”
“我说,你搬出去吧,你已经成为一个好作家了,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发展了。”
“突然间开什么玩笑!英智,任性也要有个限度。”
“我没有开玩笑敬人。算我求你了,你搬出去吧。”
“你!你把话给我说清楚!喂英智!看着我!”
敬人起身伸手去抓英智,他竟然忘了英智的“身体”是虚无的空气——可是他分明抓到什么。
敬人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手,就像抓到一只快要融化掉的雪糕一般,柔软、冰凉,无比真实的触感反倒让人无法相信。
英智说:“怎么样,很不可思议吧?”
他转过头看向敬人,敬人第一次真切的看清他,比起虚幻的亡灵,他真是美得不可方物。
英智笑着说:“看入神了?我可是男人哦。”
“……”敬人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。他没有想到梦境会成真,他已经在心里默默把他能叫出名字的神明佛祖全部感谢一遍了。
“但是呢,”英智凑近敬人,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胸口上。他身上有独特的冰凉感,敬人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,他清醒过来,死死地盯着英智,而对方的脸上却失去了笑意。
英智说:“但是呢,我依旧是不存在的哦。我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,请务必记住这一点敬人。”
火红的夕阳的余辉照射进来,英智的金发被染上奇异的颜色,但是地上依旧只有一个人的影子。
不存在,天祥院英智是不存在的。至少在现在,他和他的心跳一样是不存在的。他只是一个亡灵,他现在能出现一定的实体多半是吸取了你的精气!你最近这么虚弱一定也是这个原因!快醒醒莲巳敬人!你要搬出去!你要离开这里!你还要很多事情要做怎么可以被一个亡灵害死!
敬人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万种声音。事情发生的太突然,他没有从英智“活过来”的喜悦里跳出来时,现实又给了他一击重拳。他现在脑子很晕,无法思考。他抓住英智的手不想放开。但是英智却甩开了。
“我想你应该明白了。你走吧,我不想害你。”
“说什么蠢话呢!要走我们一起走!你现在不是已经……可以离开了吗!”
“不可以!”
“为什么!”
“因为我已经死了!敬人!我已经死了!”
“但现在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!”
“请你看清楚了!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着的人类!我只是亡灵!即使我现在像是有了实体,但是我没有心跳没有影子!我怎么能算是个人类呢……”
英智失控的大喊起来,“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,我的世界本来是冰冷的灰色,但从你刚来的那一天起,你就给予了我温暖的火焰,像太阳的光芒一般在我的心里照耀着。
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,多亏了你,我才能堂堂正正的面对自己的人生。
我再也不感到孤单和不幸了。
即使等了上百年,但我终究等到了敬人;即使相处的时间不长,但每一分每一秒都使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!
这就是“爱”吧敬人!认为爱而生,为爱而死。我想我之所以拼命地“活着”就是为了感受这份“爱”吧!”
英智的情绪很是激动,他的脸颊涨红,一幅要哭出来的表情。
“我现在很幸福,敬人,真的。我想我已经享受到了足够多的幸福了,现在是时候清醒过来了。
我不能吞食敬人的梦想,并以此生存。
我要把敬人的梦想和人生还给你。”
英智凝视着敬人,神情严肃的令人敬畏,他说:“离开我,或者“杀”了我吧。
只要这份“爱”还在,我就没有问题的。”

——原来是这样吗,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英智。
敬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他说:“原来……如此……
原来我一直没有抵达你的内心深处吗?”
英智没有回答。
“原来我那些想法都是白费周转痴人做梦吗?”
“敬人……”
“……我明白了,英智,我明白了。你也是男人啊,我不应该……不应该有所顾忌,不应该太担心你,不应该小瞧你。
从我搬进来那一天起,我就应该全力以赴的应付你。”
敬人苦笑起来。
“说真的,如果……我是说,如果。
如果你真的存在,我真想和你大打一架。让你体验一下被背叛的男人的拳头的滋味。”
“你现在就可以啊。”英智张开双臂,“总是被当做易碎品对待,该说有些无奈呢,还是有些寂寞?
我一直期待着能和敬人全力相争,打得头破血流。
我想要和敬人做“平等的”朋友,如果你下次还把我当成体弱多病的什么也做不了的家伙的话……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的。”
敬人的心跳漏了半拍,他拼命地眨眼睛,努力忍住快要溢出的泪水。
“你……早就做好死的准备了啊。”
“……是呢。对不起敬人。我一直都是这样的。可能是生前留下的习惯吧。
虽然那时的我总感到空虚,对世界充满了倦怠,死亡带来的恐惧一直围绕在身边。
但是现在不同了——在死亡的深渊,生命才会绽放光芒。
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哦,敬人。
我每天都会赞叹生命的美好,正是如此我才期待着这次的“死亡”。”
敬人举起拳头,英智闭上了眼睛。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没有降临,英智感受到身上多了一份重量和温暖。
他刚想睁开眼睛却被敬人呵斥道:“闭上眼睛,不准看。”
英智笑呵呵的,他轻轻的抚摸着紧紧抱住自己的敬人的头。
他叹出一口气道:“敬人啊,真是太可爱了。”
“……闭嘴。你就不能看下气氛吗。况且被一个男人说可以我可不会高兴。”
“嗯嗯。那我下辈子就变成女孩子吧~”
“不可以!”敬人大声道,英智吃了一惊,敬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他支支吾吾地辩解道:“啧,要是你变了模样,我就认不出来……麻烦死了!不要随便给别人增加没必要的麻烦啊你这家伙!”
“噗!”英智没有忍住笑出了声。
敬人更是感到无比的羞耻,他把英智抱得更紧,脸红的和那夕阳一般。
当然英智也是。
两个人紧紧的拥抱着,然后相视一笑,和孩童一般纯真。
敬人说:“能再给我讲个故事吗?”
英智点点头说:“好啊,我给你讲个大户人家少爷死前的故事吧。虽然结局有些悲惨,但这个少爷“活着”的时候的故事,却十分精彩……”

5.
几天后敬人请来了寺院里的法师。他和红郎一起站在门外等待。
红郎问:“为什么叫我来?”
敬人说:“待会帮我搬家。”
“搬家?那你做法干嘛?”
“给一个朋友送行。”
红郎没有明白什么意思。这时敬人突然大喊起来:“英智!下辈子去个普通人家吧!想吃什么就吃什么!想去哪里就去哪里!想打架就打架吧!做个男孩……不!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吧!不要在意别人说的“蠢事”!尽情的享受你的人生吧!”
红郎被吓了一大跳。他瞪大眼睛看着敬人,思考着接下来要不要送他去医院看看。
忽然,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:谢谢你敬人。
他看向敬人,对方摘下了眼镜捂住了脸。

法师离开后两人走进房间。敬人从未觉得这个房间如此宽敞过。
“真是空旷啊。”敬人说。
“嗯?这么小,难怪小斋要搬出来。”
“嗯?你说什么?”
“我没跟你说过吗?小斋……斋宫,现在跟我同居的家伙,之前也住这里,没住多久就说什么这屋子里有怪东西,因为他发现他的娃娃总是被莫名的移动位置……嗯,我觉得他还是太神经质了。”
“……”敬人一时语塞。
“不过,看你今天的模样,我就姑且信了他的话吧。”红郎递上手绢,好让敬人擦擦红肿的眼睛。
“啧,啰嗦。”

后来的后来敬人继续写作,不过他不再带在房里伏案工作,而是背上大大的登山包走遍了世界,成了有名的旅行作家。
有人去采访他,说您当时以大正时期为背景的系列小说正大受欢迎,为什么突然停止那边的写作,现在又当上了旅游作家呢?
敬人笑着说,那个小说是托一个朋友的福而写的,如果没有他给我灵感,我现在就是个三流作家或者家族寺院里的和尚吧。
至于为什么突然旅行……也是因为他吧,他生前没有看过这个世界,现在就由我来替他好好看看吧。
记者说:“那位先生已经……去世了吗?”
敬人想了想说:“不知道呢。或许他还在空气里游荡,又或许会在某个地方当上了孩子王。
谁知道呢。生命这种东西太奇妙了。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自己会不会死,所以我每一秒拼尽全力的活着。
不是有句老话叫:’向死而生’吗,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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